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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双北】生旦不言丑

4
《游园》《惊梦》,是早说好了的,何老板另择了十成风头的京戏《贵妃醉酒》作为当晚的大轴。
这才过了四点,整出戏行头的大衣箱二衣箱便纷纷搬来了后台。
撒班主口里哼着曲儿,一只眼睛还没化全,从镜子里看见何老板走过来,手上的笔顿了顿。
“好看是吧?”绘着牡丹的金扇啪地一声在他面前打开。见他回头,何老板云手轻翻,目光由撒班主脸上掠过。也赖着妆面好,水纱吊起水汪汪的眉眼,一水儿的点翠头面,两鬓坠着绢花,端的是一颦一笑、水动山摇。
撒班主嘴上哼唱着的东西未停,似是正沉醉在牡丹亭明媚婉转的曲调里。
但他转头而回的瞬间何老板清楚地捕捉到他眼底的动摇,被他隐忍强压下的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假正经。何老板心里暗嗤。
大徒弟掀帘进来,正看着了这一幕,大徒弟规规矩矩地步入,跟何老板见了礼,才将饮场茶倒出半杯,递与师父。
“过会我跟何老板上台,你去看看都有谁来听戏,见着相熟的等回来跟我说声,”撒班主自然地将手中的笔递给了大徒弟,自己接过茶杯浅呷,“对了,那个人要是来了……你先替我招呼一下。”
“撒老板最后一场戏,那自然是少不了老朋友捧场的,”何老板一伸手,大徒弟手中的笔就落到何老板的手里,他却只顾着低头把玩那支笔,看也不看大徒弟一眼,“要我说等什么上台,这就快去吧,今儿怕得有一半的座儿,都是你师父的亲朋故旧呢。”
“去吧。”师父点头发话,同那人一般无二的不经意的态度,令大徒弟不得不压下满腹疑虑,应声去了。
“……你说你把我徒弟支走了,谁给我化妆啊。”
何老板眼疾手快,没被他抢回笔去,那姿态顿时有些洋洋,左手勾他下巴,教他面向自己。
“你这徒弟的嗓子怎么坏的?”何老板偏头端详着这半面妆,拿腔拿调地问人。
撒班主又被他勾近了些,他心里翻江倒海,面上可是平稳行船,一丝不乱:“何老板何时注意起我这徒弟来了。”
何老板微低了眼,与他平静的目光一触,颇有几分没趣地收了手,又甩了甩道:“我头回见他,他就正练着杜丽娘的身段。要不是嗓子哑了,你是不是本还指着他扬名立万呢。”
“他可没你那份意气,不过指望着把这担子传下去,”撒班主这一句说得有点艰难,话到一半轻咳了声,又低头喝了口茶,摇头道,“想想这也是命数如此,反正如今没人再爱听昆曲了,咿咿呀呀的,大家觉得不过瘾。”
听他这般慢悠悠事不干己地说着他介意了一辈子的事情,何老板心头忽生烦躁,一句“放屁”忍在齿关,半晌不过冷哼一声,带着几分不平的忿忿道:“就信命数……你就信你的命数去吧。”
“梨园后面的茅草房,还记得吗,”撒班主见他面色不快,适时地拉回了话题,“有天不知怎么着了火,大徒弟正巧在附近,就去救,后来是因为吸入烟尘过量,赔上了自己一把嗓子。”
“这火我怎么听着蹊跷啊。我记得从前都没谁往那后面去,大徒弟去茅草房做什么……别是叫什么人给害了吧。”沉默半晌,何老板眨眨眼睛,语气淡淡道。
“照你这么说,还有旁的人和我撒家班过不去?”撒班主闻言怔然笑道。何老板听得心里咯噔一下。
“你疑心够了没有。”
撒班主忙拉住人,皱眉道:“不是你在疑心么,怎么成了……”他面上忽然露出恍然的神情,“你以为我怀疑你?”
“哼,瞧您说的,我有什么可‘以为’的~”何老板甩了他的手,力气用的大了些,先惹得自家心尖颤,“您撒老板几时信过我呐。”
撒班主正欲说话,忽听得台前一阵彩声雷动,扮春香的小戏子奔了来,道:“何老板,下出《游园》,过个十分二十分您就该上了。”
“知道啦,误不了。”何老板抖抖衣衫,冲那小花旦不耐烦地挥了下手,道,“你先候场,我就来。”
那支笔终究是给拍在了桌上。撒班主眼风一扬,何老板却率先开了口,堵他道:“我还有事,你什么也别说了。”
——撒班主觉得自己真不该放他匆匆忙忙地走了。
临上场前何老板虽说是赶了回来,但他脸色黑得滴水,左手包着右腕,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。
“你就这样上台?”
何老板被人拦住,眸光一闪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花纹,漫声道:“若是嘱咐戏的事儿,撒老板尽可放心,我虽说唱了十来年的京戏,这昆曲的词,可也还没忘光呢。”
撒班主颔首,面上不觉浮起了一层浅淡的笑意,像是初春未破的冰封下,轻潺的流水。
“也没有别的,就想同你说一句话——”
那句话他说的极轻,几乎被开场的小锣与曲笛箫声盖过。何老板一路上台,直跨过了虎度门,心口犹自发热。
《游园》过后,便是《惊梦》。
“那生素昧生平,因何到此?”
游园半晌,杜丽娘分花拂柳得倦了,怔忡间睡魔神引着执柳之人缓缓挨近,念头一转,杜丽娘遮面的左袖坠落,四目相接处,柳生眉眼如星,一霎照进她的眼底。
只刹那光景,柳梦梅面露微笑,那笑容亦是惊喜的,映得他整张脸都明亮起来,仿佛他苦苦寻觅的心上人,当真就在这里。
“姐姐——”抬袖隔住了那人炽热的目光,那声音却如何也阻隔不住似的,宛如耳语般响在近畔,”咱一片虔心,爱煞你哩。”
那熟悉入骨的声音一丝一扣入耳,何老板忽然间看得见灯光,看得见那虎度门,看得见台下黑压压的人影。
杜丽娘在某一个微妙的时刻曾远离他的身体。而那一刻他甚至有了某种甜蜜的恍惚——人海川流熙攘,而他终回到了这里。
撒班主的手轻轻压低了他的左腕。这时节他本不该看他,而应和羞微退,扬起右袖。
撒班主意外从那袖底收到了一道绝非来自于杜丽娘的目光,他不露痕迹地接了,任那荆棘和玫瑰一并落入了他深沉的眼里:“则为你如花美眷。”
“……似水流年。”
何老板心下微酸,投袖与那人相撞,两袖有如目光一触即分,何老板借机转过脸去。
愈到后来,他们愈浑然忘却了彼此,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彼此。
这一折,他是她的梦寐,他亦是他的。
结束处二人相偎,柳生双袖缱绻,抚在杜肩:“是那处曾相见,相看俨然。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。”两相翻袖,亦步亦趋地往下场门角去。
身后掌声与彩声山摇地动般响起,撒班主执着何老板的手,下了场,依然没有松开。
“唱的不好,撒老板多担待。”
“我知道,”撒班主放开他在他掌心蜷成一团的手,从善如流,“你心不静。”
何老板顿觉自己已经有十年没这样面红耳赤地窘迫过。
上台前他那句话太重,比他自己心中所想的更重,他才刚知晓当年害自己蒙冤之人亲口承认的真相,岂有余力再受得他这近乎剖白的一句——“我还以为当你是何老板,你能少牵挂。”
这话他在嘈杂的环境里、逼仄的空间里对他说出,可落到他耳中,又像跨过了千山万水。
时至今日,他们终于又提起了那份深藏心底的感情。何老板发现自己原不曾真正忘记过,当年被人亲手打上的结还在这里,这十年的风雨愈是侵蚀,愈只是腐化了表面,内里纠缠的内核,却是经霜更实。
若是解铃人的双手也放松了力气,他何老板的心里纵使天大地大,那个结却要被始终留在那里,像个经年不去的伤疤。
“……明天之后,你有什么打算?”
何老板拉着人进到自己的化妆间里,屋中别无旁人,只有个递水的小徒弟进来送了趟茶水,就恭恭敬敬地退下去,走时还不忘随手带上了门。
“撒家班退位让贤,我自是要先给这一班子人寻个落脚的地方。有处安身以后,或许撒家班停演个一年半载,我费费力气带出拨徒弟来,往后自己就不唱了。”撒老板坐在一溜金碧辉煌的京剧行头对面,想象着何老板穿上身的模样——当真好看,无怪人欢喜。
“你就真舍得这梨园?”
撒班主下意识伸手想扶眼镜,又想起来还没卸妆,笑:“给你,有什么舍不得的。”
“——那你就舍得我?”
脱口而出的瞬间,两个人都不禁怔住了。
过得半晌,何老板亦不再说话,冷着脸坐向镜前,自顾自卸起妆来。
身后的人沉默片刻,向门口走去。
“当初你信一个不相干的王家,使我狼狈而去;今日你为个昆曲,又肯答应与我划清界线、曲终人散。”
撒班主的脚步顿在半路。
“我想问问你,为什么大徒弟他嗓子坏了,都能得你多年不弃,而我十年苦拼搏名,却唯独换来你两次狠心抛弃?”
“二月!”
“二月?”何老板在他背后嗤地一笑,语调有些凄然,“何二月潦倒落魄之时,你从来都不在;如今功成圆满的何老板,你也不肯要。”
“你我之间……的事,我也难三两句话对你说明。”撒班主深吸了一口气,转过身来,却几乎不敢去看他通红的双眼,“你转学了京剧,我心里不怪你,但你不该说我不信你、弃你而走的话。当初王中王死后,我命人将你关在屋内,是你自己执意要逃,其实你若留下来,我又岂会叫人冤枉了你?”
“你说的好听!”何老板拍案而起,“你敢说当初你没有半分疑心于我!你从见着那手帕之后,分明就认定了我是杀人凶手!”
“就算是我疑心,又有什么不对?”撒班主再好的修养,到此刻也不禁恼火,“是你表示你对小怡并无任何儿女私情,可那帕子又是怎么回事!我怎知道你不是恨我把小怡嫁给了别人,想杀了她的丈夫而后快?!”
何老板被他忽然的一番指责说得愣在当场。在他的记忆里,莫说是而今沧桑阅尽心如古井的撒老板,就算是当年他对自己耿耿于怀的那一晚之后,他也不曾像这般语气激烈地对他说过话。
他的脑子艰难地转了几转,忽然间竟品出了这话里包含的、一些别的味道。
“所以……他们指认我杀人当晚,你那样生气……
“……难道是因为,你吃了撒小怡的醋么?”


(题外的话:大家冬至快乐~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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